流沙河畔的故事(16)(17)(18)(19)(20) 【“表妹”的坎坷人生路】
“表妹”的坎坷人生路(1)
我小时候有个喜好,只要天热一下雨,就会拼命往雨里跑,淋得满身湿透,心里有说不清的快活,直到上学后也这样,下雨从不带雨具,就喜欢在雨中奔跑,这个习惯,从小被妈妈骂“十三点”(傻瓜)。
年复一年,又是黄梅天,我欢喜这情调,但不再外跑淋雨,而是,可以安静的闭目养神,听听雨声,写写文字,更喜欢找个惬意的小饭店,一个可以讲讲闲话的地方,叫上三五个人,坐在长凳上,围着八仙桌,一边喝酒,一边听雨,嘎嘎山湖,天南地北,东拉西扯,那怕大家争强斗狠,弄得脸红耳热,都不摆功名利禄,酒足饭饱,握手言和,步出门口,互不记仇。
昨晚下了一夜倾盆大雨,早上外面还飘着细雨,听着老屋瓦檐上滴水声,屋前几棵水杉象喝醉了酒,蓬头散发,低头无神。看着酒橱里的酒瓶,心里酒瘾发作,我随意给表哥电话,约他当我“陪酒生”……。
表哥是个老实人,文革前大学毕业生,懂英、法两国外语,我老称他“书呆子”,但心里钦佩他。退休后从昆明迁回上海,我们在云南结下很深的兄弟情,我俩知己知彼,在一起的时候,互相之间,无话不说。
他是从上海市中心的静安寺动迁到闵行区的浦东郊区,现在叫浦江镇,与召稼楼毗邻。我喜欢去那个上海本地的古镇,在那个小桥流水,古色古香的环境,总感觉有世事冷暖,情感交集,弥散着最柔软的乡愁。
这天,我们兄弟俩在召稼楼一家浦东“老八样”的小饭店坐下,叫上一壶绍兴花雕酒,趁着热气腾腾的菜肴,酒逢知己,我们举杯喁谈。我天生就是酒桌上的主角,回想起许多事,包括我写的故事,都是在酒桌上完成的……。
喝着,聊着,我们又讲起了一个漫长的故事,这故事的头,就是表哥牵的头,它象屋外细细的雨水,顺着绿柳,由此及波,河中泛起圈圈波纹,随着思潮,向遥远的西双版纳追逐……。
作者(右)与表哥(左)在上海的召稼楼留影
表哥是文革前上海外国语学院毕业的高才生。那是70年代,为了“备战”,表嫂的医院从上海内迁到了昆明,表哥因夫妻关系,跟随嫂子从北京外交部调到昆明某局工作。
第二年,我报名去了云南建设兵团,以后只要我出差、探亲,表哥家成了我的必经“中转站”。
表哥在昆明有个很大的上海人“朋友圈”,他们经常聚在一起,在他乡异地,他们抱团取暖,互相帮助。
表哥有个叫王辛的上海人同事,他有个妹妹也在我一个师,但在两个团,她在橄榄坝,离我还有一天路程,但我只是听说,从未谋面。
70年的后期,有一次我回上海探亲经过昆明,是表哥与王辛来车站接我,晚上王辛在昆明的“上海饭店”晏请我们吃饭,酒过三巡,王辛提出他的妹妹在兵团独自一人,无人照顾,生活不便。说我在场部机关工作,想通过我的关系把他妹妹作为我的“表妹”,调到我的所在营工作。
那个时代的云南知青,气派就象澜沧江的水,特别清纯、讲义气。再说人家这么热情款待,我是“吃了人家的嘴短”了。我只能点头,满口答应了……。
探亲假结束,我返回兵团,给上级领导打了个“申请报告”。内容是:表妹阿娟在橄榄坝农场工作的上海知青,因体弱多病,为了我们兄妹更好的互相照顾,安心工作。特申请调到本单位。
谁知报告上去,迟迟未批,我问领导是何原因?有位知己的领导悄悄告诉我,你怎么能写“体弱多病”呢?哪个单位会要一个体弱多病的病号?何况,要从四团调到一团,就象农村调城里一样,我们在景洪城边,他们在交通闭塞的橄榄坝。人家怀疑是你的女朋友,你在欺骗组织,说是你“表妹”,你来到这里六年了,从未提起过你在撖榄坝有这个“表妹”。是啊,你早不说晚不说,到现在才说?天呐!我拼命解释也无济于事,真的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。
过了几个月,“表妹”调动的事还无动于衷,昆明表哥来信来电说是,既然答应了,那你一定要帮人家办好,不能失信,否则,以后你再来昆明,怎么有颜面见王辛?其实,我满腹的冤屈,又让我从何诉说?
无奈,根据“高人”指点,我又重新写了一份申请,除去“体弱多病”四字,改成“喜欢读书看报,有一定的写作能力”……。那是“讲政治”的年代,同一个申请报告,同一个人事调动,换一种口吻写的报告,又是我推荐,这份报告,一不小心,激起了农场领导重视。
一天我去农场开会,见到张副场长,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,“表妹”阿娟的申请调动报告己批了,这几天让“表妹”上来办理手续。接着,张场长问我,你是阿娟的表哥?从来没听说过她有表哥在景洪农场,你了解她的情况吗?我说,分开好多年了,她的情况不太了解!我心想这时回答尽量含糊,少说为佳,言多必失。我不敢多吭声,只用点头来蒙混过关。张场长还告诉我,他原来在橄榄坝农场当过领导,后调到景洪农场的。他对阿娟很熟悉,他曾亲自处理过因阿娟而引起的一场恋爱中争风吃醋,互相争斗的流血群架。所以,他知道阿娟的许多事……。
橄榄坝农场的中共十大代表刘莲华与上海知青在一起学习
张场长让办公室小王沏了一壶普洱茶,又掏出“大重九”香烟,我们喝着茶,点燃了烟,在茶香与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,我倾听着张场长讲着阿娟在农场的故事:
阿娟的家在上海“十里洋场”的黄浦区,用现在的话来说是“黄金地段”,那是上海的“上只角”。她从小没了母亲,爸爸是个银行职员,有文化,她与哥哥从小就是爸爸带大。上学时兄妹俩成绩都很出色。1970年中期,69届初中毕业的阿娟,响应上山下乡“一片红”,报名去云南兵团,来到橄榄坝。刚到兵团。那时,阿娟瘦骨伶仃,弱不禁风,是连队最瘦小的,大家不叫她名字,都叫她“阿拉小妹”,听说阿娟到连队两年后才来的“大姨妈”。有人说她是到连队后,才长大成人的。
俗话说,“女大十八变”,阿娟长高了,似乎脱了层壳,原来黄毛丫头的脸色,变得细皮嫩肉,鼻梁上架起了一副粉红镜框的眼镜,下班后,她穿上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衣,后脑翘着两根马尾辫,秀气文静,活泼可爱,书生气十足,真是人见人爱。连队六十多号知青,才有十多个女生,阿娟被称为连队的“一枝花”,成了全连队男知青的“抢手货”。
有人说,恋爱是生活的着色剂,没有爱情的生活是苍白的,青春是恋爱的季节,错过了就只能是遗憾。
知青刚去时,兵团刚成立,说知青刚走出校门,年纪还小,不许早恋,还有文件明确规定,知青不准随便恋爱,一旦发现,作非法恋爱,要严肃处置。可又五、六年过去了,知青从学生踏上社会,成了二十多岁的男女青年了,那是情窦初开或是到了谈婚论价的时候了。
阿娟在山上劳动,不管开荒挖梯田,还是砍坝挖穴种橡胶,她都有男知青帮忙干活,阿娟是个性情中人,她不忍心让知青们白帮她忙,可连队长年无菜无荤腥,她偷偷写信给上海的父亲,希望能从家里寄点香肠咸肉来,可用这些食物慰劳帮她干活的男青年,男青年有点好吃的也常一起分享,这样你来我往,阿娟身旁总围着一个上海和另一个四川的知青,连队知青称他们“三家村”。
日久天长,他们像兄妹一样,也看不出谁与阿娟在恋爱,他们似乎保持着“和平共处”。
也许阿娟不懂爱情,也许她真的不会恋爱。她总认为身边有两个男人守护,特别安闲自在,她除了上山干活,下班看书外,至于连队闲言碎语,她不闻不问,在她脑子里只有《简爱》的浪漫情调,她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得静若处子……。
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,一天晚上,场部放露天电影,“三家村”与往常一样,早早吃好晚饭,一起向场部走去,电影放到一半,小四川突然发现阿娟与小上海不见了,近几天,小上海总用上海话与阿娟嘀咕着什么,小四川在旁似懂非懂的,但从阿娟与小上海喜眉笑眼的表情,可看出他们俩有点“恋上了”,小四川是个“闷夹子”,他时刻观察着阿娟的一举一动。眼前,阿娟跟小上海又不吭不哧,偷偷离场,小四川醋打哪酸,他感觉到自己要“扑空”了……。
他飞快地跑到老乡连队,取了一个东西,藏在裤腰,又回到自己连队,他守在进连队的路边,等着阿娟与小上海回队……,等了许久,月光下,远远看见前方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,那正是阿娟与小上海,他悄悄地尾随在后,目不转睛盯着前方,这时只见小上海伸过手去拉阿娟的手,阿娟含羞地躲闪着……。
只听见背后“啪”的一声枪响,一瞬间,小上海的背上被击中了,铁珠撒满了后背,鲜血如条条红线,从弹孔里直往下流,这枪声,震惊了连队,顿时全队老小,乱成一团,大家跑到路边,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,把连队照得雪亮,人们四处擒拿凶手,连队领导马上打电话给了场部领导……。
“小上海”莫名其妙的被暗枪打了,“小四川”又不知跑去哪座山上了?事情惊动了场领导,由张场长主管此事,场保卫科把阿娟带到场部,询问她事情发生的经过,要她配合组织将此案子处理好,可阿娟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这对眼前发生的事,她如梦方醒,真的还蒙在鼓里,一问三不知。
保卫科干事问阿娟:
“你与小上海、小四川之间什么关系?”
“我们三人是知青关系。” 阿娟推了一下架鼻尖的眼镜,眨了眨眼,一本 正经地回答。
“问你与他们俩之间什么关系?” 保卫干事又问。
“是四川与上海知青关系。”阿娟还是很认真的回答。
“你与谁有恋爱关系?” 保卫干事直截了当地问阿娟。
“我与谁都没恋爱过,我与他们连手都没握过,我哪有恋爱?”
阿娟突然涨红了脸回答,然后低下头,双手扯着自己的衣角。
“那他们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?” 保卫干事又问。
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!” 阿娟急了。
“你们每天相处在一起,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!” 保卫干事也急了,声音也有点大了。
“现在他们俩个为了你,已拔枪开火了,小上海已受伤进医院,小四川逃之夭夭,接下来还有可能发展到上海与四川知青之间干群架,你还没觉得事态的严重性?你知道造成这后果,导火索就是你,难道你还不清楚吗?……。” 保卫干事瞪眼歪脖,脸色也有些难堪了。他们互相点着了烟,猛吸了一口,接着问阿娟。
听了此话,阿娟有点心慌意乱,她突然站起身,跑出保卫科办公室,双手蒙着脸,大哭起来……。
哭声惊动了张场长,他把阿娟叫到办公室,谈了很久很久,张场长说,他的女儿也是知青,也许他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,她们在农村插队的艰辛,他将心比心,把阿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,眼前最好的办法,让阿娟换个环境,调离这个连队,否则年轻人火爆的脾气,事态扩大,到时后果不堪设想,三十六计走为上策。
原来,阿娟调出橄榄农场的事,是张场长给阿娟出的主意,让她尽快调出连队,一走了事……。当然,在那个时代,作为一个农场领导,给阿娟出这个主意,从现在时髦话说,那绝对是“人性化”的!但张场长毕竟还是冒着风险为阿娟出了这个主意,想出了这个办法。
后来,阿娟听了张场长的话后,连夜来到景洪城里,给昆明的哥哥打去了长途电话,把连队发生的这些事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,并让哥哥想想办法,尽快把她调出连队,离开这个危险之地……。
阿娟的哥哥王辛接到电话,急中生智,找到我表哥,说让我将阿娟当作“表兄妹”的关系,调去我的单位,经表哥同意,让我给上级组织打《申请报告》,将阿娟作为“表兄妹”关系调入我的单位。
表哥从昆明来信,也讲了阿娟的这些事,于是,共同策划商定了让阿娟正式以我“表妹”与“表哥”的“表兄妹关系”。然后设法将阿娟调离她那橄榄坝的是非之地。如遇组织调查,互相守口如瓶,你知我知,天知地知。
我们互相信守诺言,说话算话。可是我的报告上去,却毫无动静,我又上报第二报告,还是石沉大海……。
我找到场里主要领导,询问为何迟迟不能批复的原因。他告诉我,我在机关,阿娟是农工,是无法调入的,不知如何是好,真让我无从下手……。后有一位知己的领导悄悄告诉我,你找个接受表妹的连队,让连队领导同意接收,我们就可马上批复同意了。
我挑了一个离场部和景洪城最近的连队,马上打电话找到了连队领导,告诉他,我从橄榄坝农场给他连队调个能写文章的女知青来,以后可帮连队写写报道,做做文书工作。谁知这个领导二话不说:好哇,我相信你诸干事的话,同意调来我连队。事情终于落实了。
没几天,我去农场开会,张场长将我为阿娟上报的第二个《申请报告》的批复亲手交给了我。
我将此消息告诉了阿娟和她哥王辛,这还是我第一次与阿娟通话,我告诉她,调到我场的报告已批复,这几天人事部门会发涵去她单位,让她作好准备……。
她在电话那头传来了颤抖地哭泣声……,只听见她的“嗯……嗯……。” 此刻,阿娟也许能作束缚 亦能破茧成蝶,也许宁可高傲离开,也不哭着拥有,也许她心里感到云开日出,走出阴影了……。
其实,在这以前,张场长讲的阿娟这些事,我是一无所知。我心里只是想着,大家都是上海知青,人家确有困难有求于你,能帮人家点忙,那也是应该的。何况王辛又是表哥的好朋友,又何乐不为呢。
过了几天,一辆装满木料、家具和行李的拖拉机,在我们机关大门口停下,通讯员急冲冲告诉我,这女孩是来找我的,我上前迎接,车上走下一个灰头土脸,蓬头散发的女孩,她向我作自我介绍,是王辛的妹妹,小名叫“阿娟”,我俩握手相见。接着我让通讯员一起爬上拖拉机,驶向阿娟所调入的新连队。
阿娟连队领导早己为她准备好了宿舍,拖拉机一到连队,许多人拥了上来,他们热情地上前问长问短,有人早知道是我的“表妹”了,他们翘着大拇指,轻轻地对我耳语:你表妹真漂亮!
接着,大家七手八脚,开始帮忙搬东西,阿娟傻了眼,她不理解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新连队,看到她怎么都那么一见如故,都那么亲热……,她呆若木鸡,默默无语地站在旁边,强颜欢笑,向大家致谢。顿时,那眼镜背后眼睛红了,热泪直流,她摘下眼镜,擦着泪,红红的眼睛,直直地对视着我,细声细气地说:阿哥,给你添麻烦了。我看着她那可怜相,对她说,阿娟,没关系,你是我表妹,我当阿哥的,是理所当然的……。
阿娟总算安然无事了,连队里分了她最轻的工作,在连队当托儿所阿姨,带好队里职工的五个小孩子,中午孩子睡了,她可以看看书,写写笔记。
慢慢地阿娟心静下来了,人也开朗了许多。她感觉眼前一片明亮;她感到一切如意。她一有空就读书,努力追逐着心灵的宁静。
一个月后,连队文书请假回北京,领导让她代理文书,去场部开会。她趁此机会,早早地来到场部,给我带来她哥王辛,从昆明寄来的礼物来答谢我,说这是她的心意,我无法拒收。
那天,我与阿娟是第一次进行交谈。我告诉她,来到新的单位,你在各方面都要注意影响,特别是与男知青相处,要放准位置,正确相处,要接受教训,以免误会,给自己再带来麻烦。她连连点头,她还告诉我,她会珍惜现在的一切,让我一定放心。
其实,阿娟也不小了,她早已懂得自己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了……。
阿娟所在的连队
但时过不久,不幸的消息从上海传来,阿娟的父亲病重住院,身边无人照顾,急需阿娟马上请假回沪。我帮阿娟向连队领导请了假,让她提前探亲回家。
临回上海前一天晚上,阿娟专程来场部向我告辞。我告诉她,上面已有新的知青政策,象她这种情况,属“特困”家庭,可照顾父母,调回上海,我让她回去后,向有关方面申请,如需要帮忙,可以来信告诉我,一定办到……。
接着,阿娟从身上背的军用书包里,取出一叠稿子,她说这是她化了五年时间,写的一部《爱情三步曲》长篇小说,她告诉我,故事中有她与“小上海”和“小四川”的情节。她还告诉我,本想静下心来,将小说写完,但现在父亲突然病倒,需要照料,她预料到,回上海后,自己一是没时间,二也没心思,她说自已再也不能能继续写完这部小说了……。
她执意要把这本没写完的《爱情三部曲》稿子留给我,让我有空时,读一下她的这部小说,并希望我能帮她作些修改。她说昨晚想了一夜,只有我能帮她写完这个故事……,她说,我是她最信得过的“阿哥”!
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,真将我弄得束手无策,我竭力辩解,自己工作太忙,而且没经历过恋爱,毫无恋爱感受,无法为她完成这个任务,硬是被我婉言拒绝了。
我还鼓励阿娟说:你有什么困难,我都可帮忙,但人生的路要靠自己走,你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,还有更加精彩的人生故事,你一定要把手稿带回去,有空就坚持写下去,我期待着拜读你这部知青的爱情故事……。
阿娟似乎很失望,她唉声叹气地对我说:现在终于领悟了,人生最大的悲哀,是用生命换取个人的烦恼,人生最大的浪费,是用生命解决自己制造的麻烦……。
阿娟明天一大早要去景洪汽车站坐车,我看时间已不早,催她早点赶回连队。
这时,门外已夜深路黑,阿娟有近视,她独自走山路,总感到有点不近人情。于是,我徒步陪她回去,一路上,她始终心事重重,低头不语,一直送到她连队,她只发出了轻轻的抽泣声,但还是低着头,一言不发……。
眼前,夜色笼罩了南联山,树影婆娑,风儿轻轻,吹拂着群星那晶亮的脸庞。我点着了烟,眼望着远方,心却如跌入了深渊峡谷,真让我无法想象,一个从上海石库门里出来的,貌不惊人的女孩,她竟有如此复杂的心底,在这艰难困苦的环境下,她能坚持五年,写出《爱情三部曲》。我思潮彼伏,阿娟真是个才女,我佩服她为追求真爱,隐藏着一颗深不可测的少女之心……。
月色朦胧,耳边不时传来了流沙河的浪涛声,我独自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,突然为阿娟忧虑:她一旦失去了父亲,将留下她孤苦伶仃的独自一人,她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要走……。
山路上,除了我,还有那时隐时现的月光,拖得我长长的影子外,前方一片昏暗,我无法看清路的那头……。
经过七天七夜的艰苦旅程,火车穿过晨晖,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,阿娟终于回到了上海。北站的站台上,北风呼啸,接客的人熙来攘往,阿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,她提着行李,紧缩着脖子,她心里想着病床上的父亲,她焦急的三步并着二步走,独行其是,匆匆出站……。
阿娟的父亲旧病复发,被好心的邻居们送进了离家不远的黄浦区中心医院重诊监护室,她没回家放掉行李,也顾不上梳洗打扮,直奔父亲所在医院……。
当她来到病房,眼前的父亲枯瘦如柴,脸色腊黄,头发蓬乱,直直地躺在那儿,他的鼻孔、嘴里、下身插满了管子,坦露的胸前,粘贴着许多吸盘和电线,双手被纱条绑在两侧床架上,床边放了氧气瓶和许多闪动着绿色走势线的仪器,老人除了还有呼吸外,与死者已没什么两样……。
突然,阿娟丢下行李,双脚下跪在父亲的床前,双手扶摸着父亲的脸,大声地喊着:“爸爸,我回来看您了,你睁开眼看看我呀!……” 父亲慢慢地挣扎着睁开了眼,看着满脸泪水的阿娟,眼泪从两边眼角流下,微微摇摇头,又无精打采的闭上了眼睛……。
“爸爸,你再看看我呀,我回来了!……”
阿娟声嘶力竭地哭喊着,父亲却无力睁开眼睛。
医生叫阿娟去医生办公室,医生告诉阿娟,父亲患了心肺病,已心率衰竭,随时有走掉的可能,让她在《病危通知书》上签了名。希望阿娟通知相关亲属,尽快赶来见面,并已可以准备后事……。
阿娟心急如火,她马上去邮局,给昆明工作的哥哥王辛去电报:父病重速回!
阿娟的家在黄浦区这幢石库门内
三天四夜后,哥哥坐火车火速赶回上海,他们找到主治医生,苦苦哀求,希望医院能尽一切办法抢救,还告诉医生,俩兄妹为了父亲,已凑了家里所有的存款。阿娟哭着对医生说,他们全家共三口人,兄妹俩都在云南,只有父亲一人在上海,他们不能没有父亲!一旦父亲走了,上海的家也就没了。阿娟说兄妹俩那怕卖血也要救父亲……。
几天来,阿娟一直守在父亲身边,寸步不离,白天为父亲喂水喂饭,端屎洗身,她与父亲一起吃着医院病号饭,到了晚上,她用几只方凳拼在一起,睡在病床边,照看着父亲……。
病房里经常有病人,躺着进来,走着出去。阿娟的父亲病重恢复慢,在病房里属“老户头”了。阿娟掰手指一算,她离开农场回来已有一个多月了,离45天的探亲假已在眼前了,她给我去信,说父亲病重,仍在医院,希望向领导请示,再批她事假一个月……。
一天,重病房里又推进来一个女病人,身上插满了管子与电线,披头散发,奄奄一息,一看就知道,又是一位重病号,随后跟进一个体态匀称的男人,那也许是病人的家属,他躬着腰,左手握着病号的手,右手张开五指,梳理着病人额头上的流海,轻言细语的喊着病号的名字,声如蚊鸣,但隐约可听见他在叫“李静……静静……”。病号微微点头,还是闭着眼……。
“静静? 李静?” 阿娟想起了从小学到中学,她有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也叫李静。李静长得漂亮,是当时班里的“班花”,她又聪明,成绩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,她还下了一手好棋,班里的男生没一个不喜欢她的。70年初,动员上山下乡,李静体态姣美,弱不禁风,她父母亲为了出门在外,身边最好有人照顾,她跟着哥哥去了北大荒。
阿娟因哥哥大学毕业,分在昆明工作,也为了与哥离开近点,能得到点照顾,报名去了云南。从此,阿娟与李静,一个云南边疆,一个北大荒,俩人天南地北,各奔东西。
再后来,由于黄浦区商业街改建,老房子被动迁,都分了新房,许多人家搬去了很远的浦东乡下,原来的东邻西舍,互相之间,信息无通。失去了联系……。
阿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,上海这个城市,那是她的原产地。她当然熟悉这个街道,这里的石库门,那里就是她的‘根’。如今,她对这个城市感到了陌生,甚至感觉自卑,她不再喜欢那样的繁华,可能是自己本身的自卑吧?她没有人相陪,内心也许沉着太重的寂寞。
前几年,阿娟听上海探亲回去的知青说,静静因水土不服,不久,从北大荒“病退”回了上海,街道里给她安排了工作。后来又经人介绍,她嫁给了一个民航局里开飞机的飞行员,婚后生下一个儿子。静静一路走运,步步踏正。一家三口,在上海生活过得幸福美满……。
阿娟对眼前站着这个很帅气的男人,还有躺着那个叫李静的女人,心中泛起了兴趣,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对男女,想着无巧不成书的好事,能落在自己身上!但又想,自己命中注定是个“苦命”鬼,不会有这好事。她默默劝告自己:别再想入非非。
此刻,阿娟置身于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之中,心情颇不平静:当年离家,风华正茂;今日返归,孤独冷落;她不禁感慨系之……。
但她有一种预感,对面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,就是她要找的发小、同学——静静!真是“近乡情更切,不敢问来人。”她希望病床上的女人能认出自己,她总想寻找机会与她对话……。
有一天,这个叫李静的病人需要有人陪去楼上拍片,而她的丈夫因有急事没来医院。正在这时,阿娟跟医生说,她父亲在睡觉,一时也无事,她可可以帮忙推车,陪李静去拍片。医生雪白的口罩上边,露出两只会说话的眼睛,并微笑着说:“你们俩都当过知青,应该互相帮忙!”接着,她点头示谢,快步离去……。
“……当过知青?” 阿娟惊喜若狂,她真的是去北大荒的静静?阿娟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声……,她简直要疯了,她急忙跑到李静床边,小心翼翼地用手撩开李静额上披搭的流海,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……。
突然,阿娟一声大叫:“静静,你看我是谁?” 如此粗声大气,也许已迫不急待了。病床上的李静,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看着这似乎见过的脸,犹如梦中警醒,她全然忘记了自己身患重病,突然起身,睁大着眼,大吼:“阿娟!……” 顿时,声泪俱下,两人紧紧拥抱,久久不肯松手……。房边有个女病人看到她俩,也流着泪说:天下真有那么巧的事,这些知青真是作孽啊……。
此时,病房里的病人、好人、还有医生、护士们,都悄悄地为她们流着泪,是啊,那个年代,谁家没有知青啊……。
前两天,病房里有人对阿娟讲:静静是得了癌症,前段时间己将子宫切除,一直在化疗,他们还有一个刚满两岁的儿子,现在由外婆带着,丈夫在民航局当飞行员。虽然待遇不错,但经常不在家,为了给妻子治病,丈夫带她四处求医,化尽了全家所有积蓄,还欠下一大笔债。如今,又为了静静生病住院陪夜,还要经常请事假扣工资,全家已被弄得走投无路,不知所措了……。
阿娟是个性情中人,她想帮静静分担困难,共度难关。她把静静讲的情况,听在耳里,放在心里。她想自己本来就要陪父亲,现在静静有难处,顺便照顾静静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。她与父亲商量:明天开始,让静静丈夫不要再请假来医院,由自己来服侍静静……。
阿娟的出现,真是给静静家雪中送炭。
第二天,当静静丈夫赶到医院,见到妻子与阿娟四手相握,喜笑颜开,谈笑自若的镜头,他站在病房门口,默默发呆,静静给丈夫介绍,她就是自己经常谈起的发小、同学阿娟!原以为这辈子两人再也见不到了,真没想到她已来到我身边。静静还告诉丈夫,明天开始不必再请假了,将由阿娟来服侍自己了。
也许这好事来得太快,静静丈夫听后,他并没表现出特别惊喜若狂。他只是微微一笑,向阿娟连连鞠躬致谢。脸上露出了飞行员一丝不苟的那种慎思。他对静静讲,尽量还是由自己来服侍,如真有困难,再请阿娟帮忙……。
下午,静静睡着了,丈夫把阿娟叫到病房外,悄悄告诉她:静静的病情已加重,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,医生说她的有生之日已不多了,让他尽可能多陪陪爱人……。所以,他不忍心只顾上班,把妻子独自躺在医院……。
当阿娟听到“静静有生之日已不多了……”。这突如其来的消息,顿时感到天塌下来一样,她看着病床上熟睡的静静,难道静静真的天命难违?她不知怎么去安慰静静,她知道此时安慰让聪明的静静更觉得以外!
阿娟强忍了泪水,装出安然无恙的笑脸,又回到静静的床边,开始讲述她自己写的《爱情三部曲》的故事……。
静静每天听着阿娟的故事,也许是身体虚弱,力不从心;也许她对爱情的故事已麻木不仁;也许她已看破红尘,她知道,没有了生命,一切都是空的……。
阿娟每天看着静静一天天虚弱,呼吸越来越急促,她还是坚持讲着故事,一心想用自己的故事,让静静忘掉病痛……。
人们常说,品情不要品随行,患难才能见真情。是啊,人在落魄时才能看清,谁捧的是颗颗担心。真正的朋友是在最黑暗的时候,陪你一起等天亮的人;真正的感情是心在下雨的时候,甘愿为你撑伞的人。在这个世上,能为你留到最后的人是很少的,却是最好的。其实,友不在多,贵在风雨同行;情不论久,重在有求必应。人只有在最深的绝望里,往往看到人的真情,这才是最美的风景。
一天早上,起床后,阿娟给静静洗刷完,又喂好早饭准备洗碗去。静静却拉住阿娟的手,让阿娟坐在床边,语重心长地对她说:
“阿娟,今天,我不听你讲故事了,我有话要给你讲。”
阿娟在床边坐下,贴着静静的脸,轻轻地说:
“你讲吧,我听着了。”
静静深深吸了口气,她有气无力,断断续续地向阿娟讲着,这些日子以来,埋伏她心底的真心话,静静眼望着窗外,慢慢吞吞地回忆着:
“那是1969年,我们在锣鼓声中,初中毕业了,那天,你在,我在,我们都在。时光茬冉,纵然再美好……。第二年,被“那股风”一吹,我们就散了,各自天南地北,你奔赴了云南兵团,我去了茫茫无边的北大荒……。”
“是啊,那些镜头仿佛就在昨天,临别时,我俩还在外滩照了一张合影呢!” 阿娟笑着插话。
石库门里的孩子都上山下乡去了
“我去了北大荒后,身体一直不好,得了厌食症,食不下咽,体弱多病,骨瘦如柴,根本无法从事体力劳动,经医院诊断为“水土不服”,我被“病退”回来……。后经人介绍,我与丈夫张翔相识,婚后,第二年生了儿子强强后,下身一直不适,经检查,我得了癌症,做了子宫切除手术,接着化疗,但癌细胞指数一直持高不下,我已感到身体越来越差,力不能支,也许我的人生,真的要走到尽头……。”
说到这里,阿娟用手捂住静静的嘴,不让静静再往下讲!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,泪如欲下,泣不成声了,阿娟不停地给静静擦着泪……。静静挣开了阿娟的手,还在对她倾心地倾诉着:
“张翔是他张家的独生子,他是个非常明事且孝敬老人,顾家爱妻的好男人,一旦我走了,丢下儿子和这个破碎的家,真是太为难他了……。”
阿娟听着静静的说,不时点着头,静静忍住了泪,深吸了一口气,看看阿娟,又接着说:
“我走后,眼前,最不放心的是张翔与儿子强强,今后,父子俩的日子怎么过啊?张翔再讨了新娘,后妈又会对强强好吗?……”
静静在最信赖的人面前,才可以彻底没有防线。掏心窝的话,只想说给知心的人听;内心的苦,只有懂心的人才心知肚明。
阿娟点点头,若无其事的安慰着静静。
“静静,不要悲观失望,丧失信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……。你看丈夫这么优秀,儿子又聪明,你现在安心养病,等病好些了,咱们回家,我也在设法办“特困”回上海,到时,我们姐妹俩的好日子还长着呢……。”
有人说过,世上的好缘分不会输给时间,好朋友来了以后就不会再走。阿娟理解此刻静静的忧心忡忡,只有懂你的人,才是你心安的理由,是你慰藉的港口,更是你不再孤单的源头。
“不!阿娟,你别说了,我心里什么都清楚,这次你一定要宽容我这自我中心……。”
我读到过人的医学的解释: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心灵深处的活动会增多。不要以为这是拒绝亲人的关爱,这是濒死的人的一种需要。
静静的表情有些沉重,但她还表露着坦然自若,她睁大着饱含热泪的双眼,观察着阿娟的每一个细小的反应。阿娟似乎毫不容情,她用心地听着静静的叙述。
“阿娟,我心里很清楚,上天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,我很快就会走了,我们是好姐妹,下辈子我们还做好姐妹好吗?”
阿娟笑着点点头回答:
“好啊,那时,再也没有上山下乡了,我们可在一起,永不分开了!……”
此刻,也许是静静将离开外在世界,在与心灵的对话;也许这时她打开了心窗,情感才有所释放;也许这驻留的感情,寄托才有所安放。也许对她最大的欣慰,她留下的这个家,莫过于有人随同作伴;她的心底最真的触动,莫过于心灵牵手。
一阵沉默……,静静望着阿娟,眼里充满了话……,她拉着阿娟的手,轻轻抚摸着,又继续讲述……。
“阿娟,人到这个时候,上帝赐予我只能讲真心话的权利!……我有一个心愿,要为你作一次媒,如果你不歉弃我丢下的这个家,等我走了,希望你能嫁给张翔,并帮我带大我们的孩子。我要把这个家交给你了……。”
关键时总会有人握住你的手
是啊,人对人的信任如镜,不在于会不会在你面前笑,而在于愿不愿意在你面前哭;感情如树,不在乎它长得有多高,更在乎它的根有多深。也许懂你,没有理由,也都是理由,因为心灵相吸相守。
静静的话音刚落,阿娟那美如冠玉的脸,突然泛红,泪水如冬天的细雨,悄然无声地流下,渐渐淋湿了她洁白的衣襟……。阿娟低着头,满脸问号……,此刻,她不知该说什么?
静静把站一旁的丈夫叫到床边,她情见乎辞,好像交代一个已深思熟虑的定案,她毫不迟疑,开门进山地对张翔说:
“张翔……你是我的好丈夫,是世上最懂我的人,你也知道,不久,我要提前离开你们,独自远行,去我该去的地方了……,有人说,懂你的人因疼惜,而无可取代,才不会离开。可上帝没给我这个福分……,想想丢下我们的孩子,撒手离开这个家,我是心不甘啊……。但这就是命,我们不得不面对事实!……。”
丈夫紧握着静静手,颤抖着,抽泣着……,他不知怎么去劝告自己的爱妻,只会流泪,嘴里反复的说着一个字:
“不……不……!”
静静还是平心静气地说着:
“我已给你找了个我喜欢的、放心的、陪你的姑娘,我给阿娟做了个媒,等我走了,你就和阿娟成个家,好好过吧……。”
静静笑了……,笑得如此灿烂!……。
自从住院后,静静从来没把孩子带来过医院,她说孩子太小,医院不是他来的地方,更不能让他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。可今天,静静让张翔回去,把儿子抱来,她说自己想孩子了……。她在娟娟的搀扶下,去卫生间梳理好头发,扎好辫子,穿上了一件带小花的衬衣,她要把最美丽的形象,留给自己心爱的孩子……。
丈夫抱着儿子来到了静静的床边, 她伸出皮包骨头的双臂, 挣扎着抱起孩子, 孩子奶声奶气地叫着:
“妈妈, 妈妈……回家家……”
孩子似乎有些恐惧,静静让阿娟接过孩子,给孩子指着阿娟:
“强强……强强,她也是你妈妈,快叫妈妈,快叫妈妈……。”
孩子呆呆地看着这陌生的阿姨,等了许久,终于叫出了:
“……妈妈……”。
静静笑了……。
突然,静静,紧缩起身子,脸色苍白,嘴唇发黑,呼吸困难,豆大的汗珠直冒,阿娟赶紧大叫医生,病房里气氛紧张起来……。
随即跑来几个医生, 推进急救仪器设备, 插上输氧管,马上投入抢救!……。
阿娟与张翔一人一边,强握住静静的手,像冰水一样凉。直到她的手彻底绵软……。
大家目视着心电图仪上的绿线,慢慢己成了平坦无波……。医生们脱下了口罩,拔下了连接在静静身体上的所有输氧管、输液管和连接线……。
静静脸上被盖上了白布…
写到这里我想对你说:什么是知青的情深义真?
所谓的义真: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;只要你需,只要我能。
所谓的情深:不是得意时的花言巧语,而是关键时刻拉你的那只手。
再说病房里阿娟的父亲。
也许是父亲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女,给老人带来了极大安慰。在医院尽全力的治疗后,在阿娟兄妹俩的精心照料下,阿娟的父亲总算脱离了危险,但医生告诉阿娟,病人年老体衰,这种心肺毛病,一时无法治愈,需要长期静养,但身边不能缺人……。
这是阿娟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,悲苦得不知怎么好,只会恸哭,哭个没完。她不顾张翔耐心劝慰,还是任情啼哭。忽然,她的身边伸出一双男人的手,张翔搀扶着她,并用手绢帮她擦着泪水,她突然感到一阵暖流,感到自己的无限幸福……。
阿娟再也忍受不了静静离去的这病房,她帮张翔一起收拾好静静的遗物。带着自己的父亲,也办好出院手续,一起离开了这恐怕的病房,与张翔告辞,各自回去自己的家。
街上昏暗的路灯,掩盖着回家的疲惫,来到久违的石库门前,推开那扇大黑门,只有自己的家失去了亮光,黑夜的幕布遮饰了阿娟家的孤独,没人的家显得更加冷清。
这种孤独感,使阿娟心里从此又增添了张翔父子俩,她的心开始牵连了一个缺损的新家。它的孤独犹如一眼泉水,虽然看似只有这么一小块,但却永远也捞不尽,流不干。
自己家的孤独来自于其内心,过去总牵动着自己恋家的心。阿娟回想到儿时的家,那是一个和睦快乐的家。在家里,总是充满了祥和的气氛,一家四口总是和睦相处。爸爸妈妈的感情非常好,几乎不吵架,爸爸说话很幽默,总是逗得全家哈哈大笑。哥哥是一个很懂事的不任性的孩子,兄妹俩从不惹爸爸妈妈生气。如果兄妹俩考试取得了好成绩,爸爸妈妈就会为我们庆祝一番,带去城皇庙,买最爱吃的南翔小笼与生煎包。每天晚饭时,阿娟总是给大家拿好碗筷,还给爸爸斟上一杯酒……。这一幕仿佛成了烙印,深深的烙进了的幼时的脑海里,并终生没有忘记。
古人云:“居芝兰之室,久而闻其芳也”,在清新舒适的环境中,阿娟都感受着温馨的氛围,阿娟知道温馨是多么地多姿多彩,在这个家园里,充满了友爱,充满了欢乐,充满了幽默,充满了和蔼,更是妈妈温暖的怀抱。同时也充满了阿娟童年的天真。阿娟想着已没妈的强强,他已失去了世上最伟大的母爱。她感到揪人心肺 。
中国汉字的家,是一个温馨的字眼,宝盖头遮住了外面的寒风冷雨,一横三撇是家中人的期盼,向外的两撇是在外的人对家的眺望,一个竖钩把全家人紧紧的系在一起。 彼此亲爱,彼此相依。只求相聚在一起,相守在一起。家就像根,永远是树叶的家;叶落总要归根的。
时间过得真太快了,一个转身,阿娟让我向领导延假的日期又快到期了,哥哥王辛来信告诉我,他已向上海方面打了申请报告:家中父亲年老病重住院,身边无子女顾照,现要求将女儿调回上海。
说来也巧,上海方面关于知青“病退、顶替、家照”等政策正在落实,不久,阿娟的申请被批准了。但她要照看病中的父亲,无法脱身回云南。她用挂号信将“调令”寄给了我,我帮她将手续全部办妥,并将行李、家具、木料打包托运回了上海。阿娟总算如愿以偿,结束了艰辛的知青生涯。我与阿娟在农场的“表兄妹”关系,也因此而告结束。其实,“表妹”这称呼在农场用的次数,也屈指可数的。
阿娟是“硬档”条件调回了上海。组织上安排阿娟进了金融单位,后来因工作表现积极,又被推荐上了财金专业,被按排从事财务工作。从此,生活、工作,一切都很顺风顺水,稳稳当当。
回上海后,阿娟先回到自己家陪父亲同住,但有空或礼拜天休息,她就会去帮张翔了理家务,带带儿子。日久生情,阿娟与张翔领了结婚证,正式成家立业,开始了“三口之家“新的生活。
真可谓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若有缘,不请自入;若无缘,求也无用。其实缘分;能珍惜你的,不说珍惜,也会永不分离。
阿娟在云南兵团的苦没少吃,她与张翔一同承当,相敬如宾。还有个可爱的儿子相伴,他们是不寻常的遇合。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,都能变得滋润甜蜜。所以他们稍有开心事情,也会变得非常快乐。
当飞行员的张翔工资待遇也比较优厚,不多久,他们还清了静静治病欠下的所有债务。一家人生活得安闲惬意。
这个新家,就像红布条,永远系着夫妻与孩子的心,家就像一件大衣,不会提高温度,但却给予人们连火炉都不能替代的温暖。当然,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,快乐总夹杂着烦恼和忧虑,人间也没有永远的花香正浓。用眼睛去看的,那是别人的故事,用心去感知的,那是自己的人生。一路走来都是风景,都可以从容,回头曾经走过的岁月, 你若仔细听,心海深处,总会有甜酸苦辣。
人们常说,无忧无虑的日子,是过得特别快,儿子强强也五岁了,孩子也很听话懂事,阿娟把自己对静静的爱,都放在了孩子身上,她每天三点一线,“单位、幼儿园、家庭”, 礼拜天回自己家, 看看父亲。日积月累,一转眼,阿娟回来已两年过去了。
一天,阿娟正在上班,突然接到来电,说她父亲病重,被邻居叫救护车送医院了,现正在抢救。阿娟马上赶到医院,医生告诉她,父亲因感冒发高烧,心肺病发作,引起心力衰竭,现已生命垂危。
只见父亲身上又插上了许多管子,他闭着眼,张大了嘴,己昏迷不醒了。医生让阿娟在父亲“病危通知”的家属栏里,再一次签上自己的名字。
情况紧急,阿娟立刻去邮局给昆明的哥哥和张翔单位去了电话,告诉他们父亲的病情,可等阿娟回到病房,医生告诉她,父亲在十分钟前因心脏衰竭、感染引发的高热、肺功能衰竭,引起全身多器官衰竭,己经停止了心跳……。
阿娟声泪俱下,痛哭流涕,她后悔不该离开父亲去打电话,她哭喊着爸爸,为了陪伴爸爸从云南回来,在爸爸临走时,自己却不在身边……。
父亲也被推进了静静那间冷酷的太平间。她又返回邮电局,给哥哥和张翔单位打电话,通知他们,父亲已走了……。
父亲走了,哥哥因照顾夫妻关系,(嫂子是哥上海大学时同学),也商调回了上海。一家人总算团聚了。不久,哥哥也有了个漂亮的女儿,阿娟与哥哥两家生活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也都很幸福美满。
父亲走了,家里也都安顿好了,许多亲朋好友都劝阿娟,趁年轻,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,张翔也劝她生个孩子。但阿娟总说,强强就是自己的孩子,如再生一个儿子,给他们造成亲妈与后妈的后遗症,对孩子成长不利,也对不起已离去的静静。她死也不肯自己生个孩子。
十年过去了,儿子强强上高中了,他长成了小伙子,他取了父母亲的优点,长得英俊潇洒,一表人才,成绩优秀,真让阿娟心向往之,爱到深处。
突然,有一天,一个消息从学校传来,上午班里在上体育课跑步时,强强突然摔倒在跑道上,鼻孔流血不止,被老师叫救护车送进了华山医院,阿娟马上通知张翔,他们赶到医院,只见强强已躺在抢救病房,脸血苍白,嘴唇发黑,头上放着冰块,病床边站满了医生、老师、同学。
经医生诊断,强强患上了白血病,急需住院治疗。这真是晴天霹雳,阿娟突然倒在了丈夫的怀里,等她醒来,也已躺在了医院病床上……。
强强已患了严重的白血病,阿娟不知如何告慰天堂里的静静?强强的生命就像即将凋零的含苞的花朵。那血脉亲情,成为生命的火种,医生告诉张翔唯有“骨髓移植”,才能有希望救儿子的命,使这朵生命之花继续绽放。如今唯一希望,只有看父亲张翔的骨髓是否能与几子配对移植!
十多年来,阿娟风里来,雨里去,她的整颗心都扑在了强强身上,她要将强强培养成为一生中永远的财富;而一旦失去了,那是一生将永远无法弥补的疼痛……。
阿娟与张翔商量,尽一切自己能力,哪怕讨米要饭,砸锅卖铁,也要保住强强的生命,因为他是我们的心头之肉,唯一希望!
‘
本想当飞行员的父亲一定能为儿子做骨髓移植,强强的生命还有希望延续。可命运总与他们作对,经医院抽血化验,张翔的骨髓无法与儿子配对,这不只是有钱能办到的事,何况,还有多少人为移植骨髓在排队等待……。
阿娟看着病房走廊里理着光头,戴着口罩,走来走去的白血病孩子们,她望着雪白的墙壁,心中一片苍白……。也许,强强也只能象他们一样,听天由命了……。
阿娟捶胸顿足,她不可思议,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像我一样,有着如此真真切切的情感?还有谁像我一样,能够哭得悲伤,痛得彻骨的宣泄?她问自己,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,会有那么多无法确定的突发事情,来干扰自己的生活,打乱美好的计划,让人措手不及,陷入低谷。难道这是上辈子自己作的什么孽吗?!
2016年7月1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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